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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在德看到火器库的一瞬间,暴躁了。“这他妈是火铳吗?这是你姥姥家的烧火棍!”李在德抓起火铳朝火器官的脸摔过去,没砸中。火器官连连后退,李在德瞪着两只眼睛怒发冲冠:“怎么没人上报工部!这一库火器,你们自己看看,还有多少能用的!”李在德利索地一掰火铳,打开火药槽:“这是什么?谁告诉我这是什么?锈啊!火铳生锈你们还要脸吗?”一众当兵的被这个看上去又薄又脆的书生突然发作的磅礴怒火镇住了,一群虎狼围观一只傻不愣登的狍子暴跳如雷。“炮呢?你们的炮呢?定期维护吗?”旭阳也被吓一跳,怔怔的。这些人里就他官职最大,他清清嗓子:“李……”李在德被怒气顶得失控,眼泪哗哗往下淌。于是现在就是这么个境况,一只刚发完脾气的狍子,满面怒容地蹭蹭掉眼泪。火器库里一片寂静,旭阳伸手握住李在德的肩膀,稍一用力,继而去捏他的后脖颈。后脖颈是所有哺乳动物的机括,力度适中地握住,就会下意识地不动弹。“冷静。”旭阳沙哑的声音冷冷道。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脸,一脸绝望。这么多的火器,锻造得像艺术品,被人往火器库里一扔,不管死活。关宁铁骑本部的兵寨火器状况还好,越往北走情况越差。李在德怀疑这里的火铳是不是能伤着人。李在德响亮地抽噎一声:“辽东战事这么紧,这些是一屋子的火器吗?这些是你们的命啊!两军对阵,不就是靠武器保命,靠武器获胜吗?”火器官被骂懵了,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往前走两步,才看到有旗总。他强行咽了火气,冷笑:“我们不要脸,我们不上报工部。工部年年来巡检,年年说我们的火器配备良好。我们算是不要脸,工部巡检是什么?不要腚?”旭阳当机立断:“行了,别吵了。”他冷淡着脸,非常有官威,“今天晚上在此地住下。李巡检把所有武器清点一遍,看看使用情况,分出能用不能用的,火器官库存官尽力配合。”旭阳顿一顿,观察四周五大三粗的军官们的表情,担心自己一下没看住,李在德就会被锤死,只好加一句:“李巡检是天眷,这一次朝廷下决心要整饬辽东武器了。”火器官呵呵两声:“难得来个青天,还是个天眷。李青天,你要老参不?”李在德一腔怒火发泄完毕,软软地迷茫:“老参?”跟河鲀似的。旭阳心想,一炸一只球,呲呲撒完气又是一条小鱼。“别没完没了!”旭阳简单粗暴。修火器的时候旭阳没在。辽东人脾气火爆,但也有个好处,发完就算了,谁也不当回事。否则唧唧歪歪,跟尿不净似的。有个什长姓卢,长得挺厚道,跟李在德叹气:“李青天,不是我们不维护火器,刘伍长为了这些火器头拱地了。这是人血不能用来擦铳,要不然刘伍长自己就放血。你从关宁总兵寨来的,那里火器是不是挺好?都是为了工部巡检来的时候面上好看,把‘老旧破’往我们这些下级卫所一扔,再把不错的换走。之前历年的工部巡检嫌麻烦,从来不下我们这里的卫所,糊弄糊弄就说一切很好,拉倒。”刘伍长就是火器官,李在德默默听着,手上活不停:“别这么叫我……那万一,你们这里起事了呢?”卢什长苦笑:“下级卫所,听天由命呗。”“那个旭阳不知道?”卢什长一挑眉:“旗总当然知道。但是……”李在德又不是傻子。他有点醒悟,旭阳亲自把他送这里来是什么意思。还强调他是“天眷”,这是说给这些兵油子听的?不是,是说给李在德自己听的。李在德想起来:“刘伍长问我要不要老参,什么意思?”卢什长一愣:“没什么。”李在德胸口悬着放大镜,聚精会神检查火器,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旭阳这时候才回来,盔甲上一层薄霜,站在火炉前一身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这里人都习惯了,反正一会儿就干。旭阳死着脸不说话,李在德还在火器库。卢什长一看旭阳带回来的东西,稍稍吃惊:“旗总……”“炖了吧。”旭阳说。李在德检修得浑然忘我,饭堂里飘出肉味儿。他的精神力没注意到,肉体倒是很诚实地出现一系列反应:肚子叫,鼻翼扇动。卫所里也很轰动,天寒地冻的难得吃一次肉,不愧是旗总,出门一趟猎一只獐子。卢什长面有忧色:“旗总,不好吧?”旭阳板着脸:“没事。”卫所饭堂里不讲究上下级,因为太冷了,大家要尽可能地和人群多呆在一起。李在德被卢什长拖出来准备吃完饭,看见旭阳背对着他坐在桌前自斟自酌。喝酒也是取暖活命的方式,可是每年也有不少醉倒在雪地里活活冻死的。李在德坐在旭阳对面,有旗兵给两个人端上两碗炖菜。大海碗,小脸盆一样。旭阳还在喝酒,对李在德一仰脸:“吃。”李在德总算悟出在辽东的生存之道:不忸怩,直接干。他生怕被旭阳看不起,所以端起豪情的架势大口刨菜。刨半天居然看到了肉!李在德也是很久没吃过荤腥,一脸惊喜:“怎么有肉的!”旭阳没回答。李在德认定他不爱搭理自己,所以只是幸福地啃啃啃嚼嚼嚼,吃着不像牛肉,也不是猪肉。旭阳看一眼李在德的手,十个手指都缠上了细布条,有些伤口不方便包扎就干脆晾着,全是修火器被器具搞出来的伤。其实李在德手很秀气,手指纤细柔嫩,跟姑娘似的。灵巧却稳重,从来不抖。他师父王徵盛赞过李在德的手,说他的手能托起大晏——有点夸张了。旭阳看得出神,李在德小脸上都是油,吃得全情投入一点没发觉。旭阳抄起筷子,把自己碗里的肉全部捡进李在德碗里。“好好修。”旭阳说。接下来旭阳和李在德跑了很多卫所。不得不说有个旗总跟着,事情总是很顺利,但李在德担忧其他小组是不是也能这么顺利。旭阳不动声色展示给李在德的,李在德全部记录下来。各下级卫所的火器情况,火炮情况,新旧,折损率,记得一五一十。旭阳舍得跟他多说几个字,李在德挺有成就感,自己终于被认同。火器大多数能在屋里修,火炮就比较遭罪。顶级大炮叫铜发熕,一半埋在土里,因为没有炮架能在铜发熕发射的时候顶住它撼山震岳的后坐力。而且即便是埋在土里,发射时附近十尺之内不能站人,否则会被震得口鼻流血。李在德跪在雪里伸手校准炮膛,和旭阳一起清理上油。李在德在雪里摸了半天,忽然语调奇怪:“咦,我手呢。”旭阳原本是半蹲着,听他一说,直起上身:“什么?”李在德把双手从雪里抽出来,看着自己几根变得发白发灰的手指:“感觉不到了。”旭阳很平静,淡淡道:“没什么,用雪搓一搓。”他很不在意地托住李在德双手,用雪非常有节奏地搓,由轻到重,由慢到缓。李在德看旭阳满不在乎,也就以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马上就收尾了,搓一搓我接着干。”旭阳垂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在德的手看。李在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双手手指的剧痛雷霆霹雳地扎向他的脑子,他的嘴不受控制尖叫出声,全身抽搐地发抖。旭阳大喊:“别动!疼就是回血了!”极寒的天气里旭阳一脸冷汗,他终于绷不住风轻云淡的表情,对李在德怒喝:“还想要手指胳膊别动!”李在德咬着嘴唇眼泪蹭蹭往外掉。旭阳最后都开始发抖,李在德的双手手指动一下。旭阳长长地吐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他解开护心镜拉开领子,把李在德的双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剧烈喘气。李在德感觉到旭阳心如擂鼓,旭阳闭着眼睛喘气,用手指捏鼻梁:“老实呆着,等会儿。你的手指差点就完了。”李在德手指又痛又麻,旭阳皮肤上的热度一浪一浪像岩浆。旭阳劫后余生地喘息,用手撑着额头:“你的指甲有可能会掉。别动,人的体温才不会烫伤你。……你怎么那么能哭。”李在德吹了个鼻涕泡:“我我我不是想哭,我是控制不住,生气难过什么的眼泪就出来了……”旭阳低低笑一声。白雪之地上冷风盘旋,旭阳揣着李在德的手。卫所里生火,李在德现在进去手只会更疼。李在德抽泣一声过意不去:“你揣着我的手挺凉的吧……”旭阳气息平稳,又回到不想搭理他的样子。李在德轻轻问:“冻掉手指脚趾,就是这样的对吧。”“嗯。”邬双樨冻掉了脚趾。那时他只是随口一说,李在德没有体会。并不是“冻”掉,而是冻得坏死,最终切掉。如果不切掉留在肢体上,就是一块化冻的死肉。发黑,流脓,腐烂,越烂越大,烂到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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