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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因是脆弱,

母亲却是坚强的。

雨果

一辆“解放”牌卡车,满载着货物艰难地向着积雪的当金山顶爬去。坐在卡车

中的侯桂芳一位这年二十八岁、面目清秀、高挑身材的女人,双手捂着那隆起

的肚子,额头渗出黄豆大的汗珠,肚子一阵阵撕心断肠的阵痛。她的脸痛苦得变了

形。

司机葛师傅手握方向盘,脸上淌出汗珠,心里焦急如焚。她身孕六个多月,万

一路上发生意外,他一个未婚男子可怎么办好唉,近二百公里的路程啊,还

要翻一座海拔三千余米的当金山,那蜿蜒崎岖的山道,像一条黑蛇盘旋在当金山的

腰间,路陡又窄,鹅卵大的山石遍及路旁,像瞪大着一双莫名其妙的眼睛。

“哎哎”侯桂芳呻吟着。“坚持一会儿,翻过当金山就好了。”司机除了

这句一上车就念叨的老话,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当金山海拔三千余米,在西部群山耸立之中,并不算高。但此时,它显得高得

总是爬不到顶。司机恨不得一下用车把它撞倒,赶紧驶进一马平川的柴达木盆地。

但是不可能,当金山,西接阿尔金山,北接祁连山,面对昆仑山,山势巍峨雄伟,

是进入盆地的必经之路。

汽车好不容易拱到山顶。山风飕飕,搅起山巅积雪漫天狂舞。侯桂芳一阵恶心

想吐,耳际发出“嗡嗡”耳鸣。这是高山反应,严重缺氧所致。“坚持一会儿,翻

过山就好了!”此刻,司机一个劲地安慰侯桂芳,他想赶快翻过当金山,驶入盆地,

到达青海石油局医院,抢救这位年轻、俊俏的产妇。他是今天从柳园驱车往冷湖赶,

路过当金山脚下的阿克塞运输站,见到侯桂芳疼痛难熬,二话不说,饭没吃一口,

茶没喝一口,立即又跳上车,发动着了车。救人要紧!何况是救侯桂芳!救阿克塞

站这样一个俊俏的、重要的女人!

汽车终于在石油局的医院门口停下了。可是,一切都晚了。流产!这个小生命

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柴达木,便离开了世界。渴望做母亲的侯桂芳,终于没有做成。

这难道就是柴达木给予她的馈赠这难道就是阿克塞给予她的报答……

侯桂芳的头埋在臂弯里,哭了,她哭得好伤心哟。这是一个女人的哭声,不是

一个母亲的哭声。

这是1965年底,侯桂芳的母亲千里迢迢从温暖湿润的广东来到了除了骆驼刺,

就是芨芨草,没有一丝丝绿的当金山脚下。母亲是担心女儿这次生孩子再出现意外,

那毕竟是一条小生命,是她血脉的延续呀!

侯桂芳出生在广东梅县一个爱国华侨的家庭里。父亲抗日战争期间随祖父祖母

由缅甸回国。祖母是缅甸人,有些家财,供父亲在广东南方大学读书。父亲毕业后

在梅县附近一所中学教书。祖父祖母去世后,一家七口人全靠父亲一个人的薪水维

持生活,是够艰难的了。母亲带着两个弟弟上山打柴换米,六岁的小弟弟在家做饭。

辛辛苦苦地供她一人上学读书。她长得漂亮,学习又好。母亲最心疼她,舍不得让

她一个女孩子家也去上山打柴,做粗活儿。打柴能换几把米小弟弟做饭饿得不行,

自己偷吃了一口饭,谁知被大弟弟看见了,当胸就是一拳!六岁的弟弟吓得爬在床

下。侯桂芳喝住了大弟,小弟才从床下爬出扑在姐姐怀里,痛哭起来:“姐姐,我

饿,我饿……”侯桂芳的眼泪也落了下来,滴在弟弟那消瘦的脸上。她一咬牙,第

二天四点钟就上山打柴去了,一口气干到了天黑,给家里背回了好大的一捆柴哟。

她不想再上学了,那年,她才十三岁。

梅县,男孩子喜欢踢足球,有足球之乡之称。女孩子呢,喜爱唱歌跳舞。侯桂

芳为了给家里、给母亲减轻负担,她要一个人独立生活,挣点钱援助妈妈。她凭着

那苗条的身材、俊秀的面孔及天生的一副好嗓子,百灵鸟般地跳着、唱着考上了梅

县文工团,当上了让全家人羡慕的演员。

当了一年演员,侯桂芳心又不安起来。她那微薄的收入丝毫解决不了家庭生活

的拮据,反而因为排练、演出不能帮妈妈多干点家务活了。这时,在青海工作的一

个姑姑来信说:西宁石油学校正在招生,学习两年后可分到青海石油局工作,那里

工资高。侯桂芳有点文化,不妨一试。侯桂芳心动了,磨着妈妈定要报考去青海。

妈妈心疼女儿,青海太远了,桂芳又是个女孩子,为了这个生活贫困的家,她牺牲

了自己的爱好,要跑到遥远的戈壁滩上去了。可妈妈知道桂芳虽是个女子,却有男

子汉的气质,执著,不屈不挠,出去闯闯不会吃亏的。母亲犹豫再三,女儿天天缠

磨。老人看着眼前这破旧不堪的家,让女儿天天在这鸽子笼似的家中委屈,不如到

外边大天地去闯荡。母亲含泪一咬牙,送女儿踏上了西去的列车……

这一年正是1958年的夏天,广东最炎热的日子。侯桂芳正是一个十九岁的大姑

娘。

没有想到,今天,母亲也乘上了西去的列车,踏着女儿的足迹,来到了柴达木。

两代人在这里重逢,为了下一代的小生命。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哟!只有母亲,才

会为儿女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与牺牲!

戈壁滩和秀丽、湿润的南国家乡不能相比。当金山风大、雪大、雨大,一夜间,

漫天扑来,可以将山顶积雪刮去一层,封住山路,阻挡住各种车辆的正常通行。这

是老人家绝没有见到过的奇景,更不用说这里八十度就烧开了水,炖不烂肉,蒸不

熟包子,冰雪化成的山水喝了会拉肚子。高寒缺氧,老人一来便流鼻血。走路气喘,

喉咙发干。大米奇缺,蔬菜少得像吃人参。屋后还有一条深二十多米的陡沟,那是

当金山顶的积雪在大风暴的物理作用下化成水的山河,冲刷成一条山谷,流水昼夜

不息。这么深的陡谷,老人每天一出门就眼晕……

女儿来到的竟是这样一个世界!把一个女人最宝贵的青春贡献给这一片荒凉的

地方。只有见到这一切,母亲才真正理解女儿的拳拳心意,她格外小心伺候着女儿。

不过,她实在呆不惯这可怕的地方。她只想伺候女儿平安生产,料理停妥,便回广

东。

终于生产了,是个外孙女。母女平安。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李莉。可是,小李

莉并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好运。就在她出生下来不久,见到柴达木,不仅仅是荒凉、

枯寂,而且是更为可怕的景象。一夜间,她的父亲阿克塞运输站站长李发科成

了“反革命”,揪了出来,被打得奄奄一息,眼睛肿得像核桃。“文化大革命”席

卷全国,竟连这个当金山下荒僻得很不起眼的几间小土屋也没放过。

侯桂芳吓呆了,她真想大哭一场。她忍住了,她咬紧嘴唇。她看见了母亲那更

为惊愕、恐惧的目光。她轻轻替丈夫擦去脸上的血污,拉过一床被,盖在丈夫身上。

母女俩静静地望着这个昏过去的男人。屋里静静的,都不讲话,只有小莉莉在

哭。那声音,被刮进窗来的狂风撕成一缕缕,显得格外凄清……

“桂芳,这是怎么回事啊”母亲实在忍不住,颤抖地发问了。

侯桂芳不解地摇摇头。

“发科他真是反革命”

侯桂芳这次坚定地摇摇头!她和他生活了两年多,她了解他,她不信!她从箱

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递在妈妈手里。

啊,这是一张六时照片。是李发科1956年由部队转业时照的,胸前那四枚勋章

异常耀眼。侯桂芳相信这四枚勋章。就是这张照片,像磁石一样把侯桂芳吸引到了

阿克塞……

侯桂芳在西宁石油学校学习了两年后,分到柴达木油田当了采油工。那年月,

正赶上国家困难时期。开始,每人拿一个特大饭盆,打上一盆汤,再往汤里泡上一

个馍,把馍泡涨得像脸那么大,填塞空虚的肚子。后来,便有人逮地老鼠、煮牛皮

皮带充饥了。侯桂芳被调到倒淌河农场为职工搞副业去了。她小时候,打过柴,种

过地,喂过猪,干农活是把好手。情况好转些,又把她调到制氧厂,当了一名制氧

工,这是一个轻闲的好工种。能吃的苦,差不多都吃了。柴达木多情多义地照顾了

她。

她的师傅是个热心肠,看到侯桂芳二十六岁还未结婚,便有意将一张六吋照片

趁她不在时,放在了她的桌上。

哪,侯桂芳的目光立刻聚集在照片上那英武的军人胸前的四枚勋章上!

“他叫李发科,陕西人,1956年部队转业来盆地的。共产党员,现在是运输处

外甩站阿克塞站站长。”老师傅热情地介绍着。

啊,阿克塞站,进出盆地,迎接外面大千世界的必经之路。青海石油局四万多

名职工家属出差休假,都得从那里过。去年回广东休假时,一路颠簸,翻过当金山

又渴又饿。就是在这个运输站上,一个小伙子忙里忙外,为大家端来热茶、热饭,

吃得真美啊。啊,就是他,一定是他!

姑娘脸红了,这样的大事,应该跟妈妈商量商量。

妈妈回信了,支持!

他们结婚了。却隔着一座当金山,像牛郎织女隔着一条银河。丈夫在当金山南

脚下的阿克塞运输站,妻子在当金山北脚下冷湖制氧厂。这哪里像个家她报名要

求去阿克塞。别的工作干不了,可以当一名炊事员嘛!领导正发愁没人愿意到阿克

塞那枯燥、单调、荒僻的小站里去工作。这可来了一个自愿报名的,立刻利索地同

意了。他们在这里开起了“夫妻店”。那深夜里闪亮在当金山脚下运输站的灯光,

曾经温暖过多少人的心呀……

母亲什么话也不说了,她抱起已经睡着的小外孙女,铺好被褥,躺下去睡了。

从当金山顶吹下来的狂风更猛烈了,强悍地摇着窗子,小屋被吹得像风暴中的小船。

老人家的心却宁静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造反派不顾侯桂芳的一天疲劳,又召开了侯桂芳的批斗会。“打

倒反革命分子李发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造反

的口号吼得震天价响。五十多岁的梁银英老妈妈在屋里,听得见这狼哭鬼嚎。为人

善良、老实忠厚的老人不敢出门和那帮人抗争,但老人却下了决心,在这种时刻不

能撤下女儿,一个人返回故乡。她从坛子里抓了把米,给女儿熬了一小锅粥,独自

坐在床边,等着女儿。锅里的水加了一勺又一勺,一直等到深夜。

女儿以为母亲不知道今天自己挨了斗,她怕母亲担心,急忙做着解释:“妈妈,

晚上来了几个司机,没吃饭,我给他们做了点吃的。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啊!

这是多么拙劣的谎话。

母亲默默地站起身来,只是轻轻地说:“炉上有热粥,趁热喝吧。”然后,母

亲扭过头,颤巍巍铺好被:“趁热喝,喝完了睡吧。明天天不亮又要上班了。”老

人先躺下了,侯桂芳看见母亲的鼻子和肩头在抽动。

侯桂芳从炉上端起饭锅,热腾腾的蒸汽迎面扑来,一行滚烫的热泪止不住滴落

在滚开了花的稀饭上……

老人家没有离开当金山回广东的家乡。这一住,就又是整整五年过去了,这是

一种无言而有力的支持。老人家像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把浓浓的绿荫,遮挡住了

这个家。有了她,大人、孩子有了靠山。家,有了生机。危难之中,母亲陪伴着女

儿,支撑起了这个家;陪伴着姑爷,支撑起了这个运输站。

一次,发科的眼睛被打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劳动改造”不成了,被一伙人押

回了阿克塞。一进屋,他便紧紧握住侯桂芳的手,泣不成声。

“桂芳,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妈妈。我受不了啦,我活不成了……”

侯桂芳的双手使劲按住丈夫的肩头,十个手指像是两把钳子。结婚六年,她没

和丈夫红过一次脸。领导找她谈话,要她和发科离婚,她始终不点头。造反派召开

批斗会,让她揭发丈夫的“罪行”,她始终不吐一个字。可现在,她竟和丈夫第一

次红了脸。

“发利,你瞎想些什么只要能回家,一切都会好的,你是党员,要挺住,不

能丢下这个运输站,丢下孩子啊……”这时,侯桂芳的女儿李莉已经三岁多了,肚

子里又有一个小生命就要降临人间了。

梁妈妈也走过来对发科说:“发科,你可要挺住啊,人一辈子,有弯有直,多

往直处想……”

“妈妈!”

丈夫浑身颤抖着、抽泣着……

第二天天不亮,侯桂芳便独自一人来到伙房,为出早车的司机们烧火做饭。满

满一大铁锅水烧开了,冒着腾腾热气。她从炉子上端了下来,转身去准备蒸馒头,

左脚一不留神,踩进了开水锅里。

“啊!”她疼得大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滚开的水立即浸透她的鞋袜、裤腿。

左脚的小腿部像是被火烧着了一般,火辣辣地钻心疼,她咬着牙向伙房门口爬去。

爬出了门,见一个小伙子正发动汽车。她竭尽全力地呼喊:“师傅,救救我…

…”

小伙子扭头一看,飞步上前,二话不说,抱她上了汽车,向附近的阿克塞县医

院驶去。

一位中年的哈萨克族大夫,仔细查看了她的伤情:左腿红肿得像一根泡入水中

发了胀的腊肠,鸡蛋大的水泡在流着黄水,钻心的疼痛使侯桂芳不能自制地发出阵

阵喊叫。

“打半麻,立即打麻药。一个女人怎么受得了这般疼痛!”哈族大夫果断地下

了命令。

“她有身孕,打半麻孩子有危险。”一个女护士提醒着大夫。

“救大人要紧!”哈族大夫坚决地说。

麻药打完了,不疼了,侯桂芳像是失去知觉一样睡着了。

年轻的司机急忙开车去石油局医院告急,车开足了马力向当金山顶驶去。

第二天,这天正是“五一”劳动节。石油局的救护车把侯桂芳接到了冷湖医院。

二十九天后,一个小生命在戈壁滩诞生了,是个男孩子。

第三十天,侯桂芳对面病房里一个工人因武斗死了。

“哇……”婴儿的啼哭声伴随着死者亲人的恸哭声,给医院笼罩着令人窒息的

一种恐怖感。

孩子长得挺结实,爸爸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几年过去了,造反派忙着夺权

去了,顾不过来这个小小的阿克塞运输站。李发科的境遇好些了,没有人再来揪斗

他了。可是,谁知道,命运却残酷地袭击了他,他患了食道癌。医院为他办了转院

手续,让李发科回内地老家继续治疗。

要走了,李发科见母亲及孩子睡着了,轻轻推了推妻子,妻子根本就没睡着。

“桂芳,我们结婚六年了,让你和妈妈为我吃了六年的苦,而且又是在这阿克

塞荒僻的山沟里……”丈夫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他不敢看自己的妻子,桂芳和

他结婚那年还是那样清秀漂亮,可仅仅六年过去了,脸庞变得这般憔悴,像是干枯

的戈壁,皱纹已爬满额头,才三十刚出头的人竟像四十开外了,过早地苍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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